川观新闻客户端04-01 14:10
王耀军
春暖花开时,乍暖还寒,正是桐花盛开的时节。此时,我漫步在故乡的山野,耳边忽又响起唐代诗人元稹的五言诗句:"莎草遍桐阴,桐花满莎落。盖覆相团圆,可怜无厚薄。"
在我的记忆中,家乡老屋后山的桐子树,总是在清明前后才开花。暮春的风掠过山岗,枝头雪白的花簇便簌簌地颤抖,像是无数振翅欲飞的蝶。我四岁时,这棵树就比我高出许多。也是在那年,它开始结果。外婆说它和我同岁,虽枝干没我粗,可个子却比我长得快多了。于是我盯着那棵树看了许久,树皮斑驳的纹路里,嵌着褐色的树脂,像极了外婆手背上的老年斑。
外婆是湖广填四川的后裔,她把"吃饭"说成"恰饭"。外婆从小就喜欢花,上了年纪后又开始养花,晚年最钟爱的便是桐子花。我很清楚记得,她总是在清晨给桐子树浇水。木桶倾斜的弧度与她佝偻的脊背常常形成奇妙的对称,水珠坠入泥土时,能听见轻微的"噗"声,像是大地在吞咽叹息。她不喜欢风,说风会偷走花的魂魄。每当山风骤起,她便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朝外张望,直到确认那些白花仍安然栖在枝头。
那年倒春寒来得格外凶猛,雨水裹挟着冰粒子砸在瓦片上。我蜷缩在外婆的雕花木床里,听她讲桐子花的故事。"花心里藏着月亮的眼泪",她粗糙的掌心抚过我发烫的额头,"等月亮哭够了,花就该落了。"外婆像一位诗人,总是将她的故事裁成一行又一行的诗句。后半夜,雨声渐歇,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月光里闪着寒光。黑暗中传来细碎的断裂声,像是某种轻柔的告别。
天亮时,满院都是白花。被雨水浸透的花瓣贴在青石板上,像褪了色的剪纸。外婆蹲在湿漉漉的菜畦边,竹篮搁在脚边。她捡花的姿势像在朝圣,枯瘦的手指悬停在半空,仿佛在等待花瓣自己跃入掌心。晨雾漫过她的蓝布衫,把她的满头银发染成灰白。我数到第十七朵时,她忽然说:"这辈子还没人给我送过花呢。"当时我尚年幼,还不懂事。听她说这句话时,我并没在意。现在想来,她说的那句话,也许在潮湿的空气里凝结成了霜。我看见她将沾着泥的花瓣拢在围裙里,动作轻柔得像在收集露珠。菜地尽头的桐子树光秃秃地立着,枝桠间垂下的冰凌折射出七彩的光。外婆突然把花全撒向了空中,仰头望着纷扬的花瓣簌簌落下。那些残缺的花瓣掠过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有几片还粘在了睫毛上,既像凝固的泪,也像凝固的笑容。
小时候,外婆曾经教我编过花环。她教我的手法与别家不同:要把花托朝外,茎秆斜斜地交叉,说是这样编成的环能兜住魂魄。我们坐在门槛上,桐子花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在指缝间流转。外婆把编好的花环斜斜戴在鬓边,铜镜里映出一个眉眼弯弯的老姑娘。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皱纹里也需要开花。
外婆还会做花酱。当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铁锅,外婆熬的花酱在锅里咕嘟冒泡。她把去年封存的桂花蜜倒进去,甜香里便泛起微苦。木勺搅动的旋涡中,我看见无数个春天在旋转:四岁时她抱着我摘树上的花,七岁时教我辨认雌雄花序,十二岁那年在花雨里追着说亲的媒婆扔扫帚。蒸汽模糊了玻璃窗,她的身影在氤氲中时隐时现,恍若随时会消散的晨雾。
外婆做的桐子粑,是我的最爱。那香香甜甜、软软糯糯的桐子粑,可谓人间美味,是我儿时最美好的回忆。记忆里的桐子叶总沾着露水,因为天还没亮透,外婆便会踩着碎石子路去后山摘叶子,竹篮里很快垒起一叠叠翠绿的小船。木桶里泡胀的糯米磨成雪白的浆,掺进新收的玉米粉,搅成粘稠的月光。外婆的指节沾满米浆,将面团轻轻摁进桐叶凹处,叶片顺势合拢成尖尖的三角。柴灶上的蒸笼渐次堆满碧玉盏,水沸时,桐叶的清苦与糯米的甜香在雾气里相拥。我总被允许第一个揭开笼盖。蒸熟的桐叶褪成深青,糯米团子却愈发莹白,烫手地捧在掌心吹气。咬破软糯外皮,红糖芝麻馅便裹着热气淌出来,沾在嘴角,像偷吃了蜜的蜂。
外婆做的桐花豆腐脑,最是馋人。记忆中,桐子花开的季节,外婆家的灶台上总是斜插着带露的桐枝,花簇垂落处恰好悬着青竹滤架。她会将昨夜拾的桐花瓣浸在井水里,一片片贴在瓷碗底,让白玉似的花瓣托着青瓷,恍若初雪落进深潭。天还没亮,外婆的身影就会在灶台前忙碌起来。炉火微微跳跃,映照着她慈祥的面容。铁锅里的豆浆开始翻涌细浪,只见外婆手腕轻转,舀起一勺带霜的桐花卤。这是清明前收的桐花蕊晒干磨粉,混着山泉水调的秘方。琥珀色的卤水坠入乳白浆液,顷刻绽开万千絮丝,恰似枝头被风惊落的桐花雨。她执桐木勺顺时针搅动,旋涡里浮沉着细碎的白瓣,暗香与豆香在氤氲雾气中缱绻缠绕。当我被那熟悉的香味唤醒,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奔进厨房时,晨光正攀上窗边的桐木格。外婆用竹刀削下一朵桐花苞,将凝着花蜜的雌蕊点在豆腐脑中央。颤巍巍的豆花裹着花瓣沉浮,月光般的莹白衬着花苞的浅碧,竟比枝头新绽的桐花更娇嫩三分。外婆将盛好的一碗热气腾腾的桐花豆腐脑,轻轻递到我手中。我迫不及待地吹着,滚烫的豆腐脑在碗中微微颤动,似是承载着外婆满满的爱意。"慢些吹,当心烫着。"外婆把粗陶勺搁在桐叶垫上,眼角的皱纹里盛满暖暖爱意。我含住勺尖时,滑嫩的豆花与微苦的花瓣同时在舌尖化开,清甜里缠着缕若有若无的桐木香。此时,窗外的桐子树忽然簌簌作响,我抬头望向窗外,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正悄然开启。而我手中捧着的,不仅是那碗像桐子花一样软嫩的豆腐脑,更是一段无法复制的童年记忆,一种心底最深的满足与眷恋。
"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凭阑惆怅人谁会,不觉潸然泪眼低。"我蹲在当年的菜畦边,眼前又浮现出外婆当年捡拾落花的场景。二十多年的光阴把青石板磨得发亮,那些被雨水冲淡的往事却越发清晰。风起时,我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终于懂得她为何惧怕风的呼啸——原来每阵风里都藏着告别,裹着那些未及挽留的温度与气息。
新栽的桐子树苗,在旧坑里抽枝展叶。我将晒干的花瓣,装进从成都带回的锦囊,系在最高处的枝桠上。山风掠过时,锦囊轻摆,惊起几只浅眠的粉蝶。恍惚间,又见蓝布衫的身影立在雾中,鬓边的花环沐着晨光,比任何墓碑上的铭文都更永恒。
风带着淡淡的花香,拂过我的脸颊,仿佛外婆的轻抚。我知道,外婆从未真正离开,她化作了这满树的桐花,化作了这片土地上永不消逝的春光。而我,也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它的长短,而在于那些被爱与被记住的瞬间。桐花落时,雨霏霏。但在这无尽的思念中,唯有外婆的慈爱,是我童年时光的快乐与力量,永远镌刻在我成长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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