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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平,傣族,一九九六年生于云南普洱,青年作家。代表作有《猪嗷嗷叫》《流淌火》《五彩斑斓》等,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并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及多种小说年度排行榜榜单。处女作《猪嗷嗷叫》获第九届《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
猪嗷嗷叫
李司平
一
猪走路的时候一点都不好看,尤其下坡的时候,像醉汉划拳。
身负重任,猪从北方的养殖场一路扭着屁股来到了南方高原的村庄。为什么我要说它扭着屁股呢?因为它是头母猪,托付终身于村民发顺,负责繁衍。这里的繁衍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坚决杜绝好吃懒做之人在脱贫和返贫二者之间不停的循环。这是一个修补短板难以突破的怪圈,一贯如此的事在人为,无论好事与坏事。
年久失修的土坯墙上搭着同样岌岌可危的房梁和破瓦,房檐之下是发顺乱糟糟的家。客台的一侧拢着火塘,火塘中杵着几根尚未干透的柴火棒子,不见明火,冒着浓烟熏着吊在火塘上面无物可装的几个编织袋。每个可视的角落结着蜘蛛网,蜘蛛网一层层堆积起来,挂满了火塘升起的烟尘以及蚊虫的尸体。这是一个破败的农家,或者它就不曾兴盛过。
自古破檐之下鲜有自视清洁之人,所以刚从宿醉中挺过来的发顺以及他邀来的酒友惺忪着眼,老岩打着哈欠,二黑朝着院子远远啐出一口痰,被狗吃掉。三人乃臭味相投同病相怜从而惺惺相惜的好友,唯一不同的是发顺在前些年忽悠回来一个少言寡语的媳妇,叫玉旺。少言寡语一定程度上我们习惯将其归类为痴傻,发顺喊——“憨婆娘!”别人也跟着喊:“发顺家的!”一样的后缀:“憨婆娘!”
至少发顺还有一个女人可供他呼来喝去,所以发顺更加神气一些。有理的,无理的,他都要呼来喝去。甚至于,昨夜三人大醉之后,发顺揪醒睡梦中的玉旺,为老岩和二黑表演打婆娘这个节目。绝非周瑜与黄盖,玉旺的一贯示弱和一贯隐忍,不断加重着发顺的这股男子本位的戾气。
“我婆娘!水腌菜好了没有?”发顺在客台上喝着,前一句喝给二黑和老岩听,是炫耀。后一句呵给村里人听,所以声音很大,因为村子很小。发顺的唯一长处,贫穷得善于自欺欺人并苦中作乐。基于一无所有,这算是一种乐观。
“好!”玉旺的声音从偏房传出来。玉旺的眼角还余留着昨夜发顺“边演节目”的青痕,此时玉旺正伸手朝着一个缺边少角的坛子深处抠。劣质的坛子里盛着大部分发霉的腌菜,所以希望在深处。
当然,今天发顺家有点人样的还有被请来杀猪的黑顺。黑顺是个小老头,焦瘦,干巴。因为没有一处是大的,黑顺在火塘边咕噜噜抽水烟筒的时候,三分之二的脸皮要用来蒙住烟筒口。普遍公认的,黑顺是个没有原则的杀猪匠,将杀猪视作为他的一种复仇。黑顺号称方圆十里唯一的也是最精巧的杀猪匠。
以村庄为中心的方圆十里,都是山。
二
猪还小,长了架子还没开始结膘。
猪圈失修漏雨,猪圈在雨季积蓄的泥塘入冬还未干涸。猪喜群居,落单的猪娃不好喂养。简易而又枯腐的猪圈栏才打开过半,里头的单猪便迫不及待冲出,从人的胯下钻出,从另外一个人的胯下钻出。还未结膘的猪最灵活,紧实的皮子下没有多余的脂肪累赘。前蹄短粗有力,后腿细长有力。这是起初自然给予猪觅食和逃生的造化,这只落单还未肥化的猪最大程度保持了本能,这是优势。
磨刀霍霍,还要猪活着,这是故事安排。
当然,为了敬神,准备了香纸,渍渍,充满了仪式感的宰杀一头猪。这里,是万物有灵的南高原。另外,还准备了茶叶,糯米和酒水。玉旺寡言但不呆巴,不忘习俗,要为一头猪超度亡魂。杀猪的人要下地,死了的猪要升天。
虎视眈眈,这里的虎视眈眈是相对的。发顺一干虎视眈眈盯着出圈的猪,院里的猪也虎视眈眈盯着围着它的一干人。人与猪的对峙,人为了吃肉,以便下酒,猪也察觉到不怀好意的人。人走近,猪退。人走进,猪后退。猪屁股擦到墙根的时候已退无可退,所以猪哼哼,从低沉转向慌张的激昂。单枪匹马的猪,人多势众的人,局势足够明朗。
杀心已定的糙汉眼中的猪,只不过是暂时会挣扎几下的肉。
发顺张着蛇皮袋,准备套住猪头。
二黑备着结好扣子的绳索。
老岩在大醉中夸下海口,从黑顺手中夺权。持着尖刀,今天他做凶手。
被夺权之后的黑顺站在一边,口授着杀猪的经验。不过,似乎现在没人听他的。
所以猪哼哼,有时候猪哼哼比人哼哼好听。比如现在,猪哼哼得就比较有内涵。说明一个重要的问题,此猪非彼猪,因为它还未见刀眼却先红。红眼之兽类并非善类,绝非漫不经心听天由命之辈。当然,这句话是从人那儿得来的经验,人本兽类,人如此,猪犹如此。
所以猪哼哼,低着头寻着地,两只前蹄刨着光滑的水泥地。发顺张好蛇皮口袋顺势往猪头套去,猪一惊,后撤两步,发顺首套猪头的动作落空,收不住力的发顺往地面上摔了个嘴啃泥:“奶奶个奶嘴!”顺便吮了吮嘴唇擦破流出的血,往墙角远远的啐出一口带血的痰,爬起来往掌心啐两口唾沫,搓了搓拍拍屁股。后退两步的猪摇摇晃晃的屁股抵近二黑,二黑顺势一把揪住猪的尾巴,往上提。猪尾巴往上提,后退悬空使不上力气。所以猪嗷嗷,前蹄往前刨,二黑跟着猪屁股后边提着猪尾巴跑:“快点来帮忙,别看猪小,特别有力道!”
老岩放下尖刀,揪住猪耳朵。
发顺作势捉住猪的右前蹄,想用绳索将右蹄和左蹄捆牢。。
黑顺站在案桌上吆喝:“推过来,推猪过来,我抓住猪鬃把它提上来!”黑顺口中所谓的“提”不过是基于他半生屠猪所积攒下来的一刀毙命人人皆知的口风。也正因为这样,没人质疑,包括揪耳和提尾巴往上拽的。
这是一场人多势众的必胜之仗,所以猪嗷嗷,声音有些嘶哑和绝望。人往案桌攮,猪往案桌边上靠。
推至案桌下的猪嗷嗷,众人齐心协力:“一.........二........”
绝不是黑顺的功劳,猪被抬上一米多高的案桌之上侧躺着,二黑放下紧揪的猪尾,双手钳住猪朝上的右腿,用力别着。黑大爹向下一压,用身子按住猪的腹背:“老岩,你掐准猪大腿的酸筋,让它使不上力气。发顺,你别提猪耳朵了,快去拿绳子来捆住猪嘴。”被众人控制在案板上的猪还在案板上嗷嗷乱叫,悬空在案板之外的激烈的摇头晃脑,咧着沾满腥气白沫子的猪嘴嘶嚎。每一声悠长嘶嚎声的起来到落下,都伴着以身压猪的黑大爹在猪腹背处上下起伏:“老岩你快拿刀........发顺赶紧捆住猪嘴,然后提着猪耳朵!”
所以猪的嘶嚎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就变成了憋而不通畅的呜呜声,因为它的嘴很快就被发顺捆牢扎紧。
完全受制待宰的猪此时唯一能用作防卫的部位只剩下眼睛,它侧躺着。朝上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朝它身上忙得团团转的人。从猪的视角里,最先看见捆嘴巴的发顺这会紧紧扯着它的耳朵,手指紧紧的扣着耳朵上钉着的蓝色号牌,余光向后方扫见俯在它身上焦瘦的黑顺。它还感觉到后腿受制,无奈猪脖子上只有一条筋,无法大幅度转过头来看见别住猪后腿的二黑。
你见过绝望吗?关于一头猪。
案桌上的猪突然停止了激烈的挣扎,鼻子出声,呜呜着。
黑顺:“都好好摁紧啰!这畜生开始蓄力了!”
黑顺:“尖刀已经够锋利了,老岩你快点........”
如果这会再从猪的视角看,那个持着尖刀走近的猥琐男人就是老岩。老岩终得偿所愿,昨夜醉酒之后夸下杀猪的海口今日得以实现。没酒作胆,酒醒的老岩可没有没有那么勇敢,颤颤巍巍持着尖刀,无从下手。
黑顺:“狗鸡巴日呢!愣着干嘛!快点过来捅,我们摁不住了。”
老岩:“要从哪里杀进去嘛?没杀过。”
随着案桌上的猪又开始发力,别着猪后腿的二黑有些别不住了:“没有杀过猪,昨晚上灌了几口麻栗果(自烤酒)你吹什么牛逼!快点来杀进去!”
老岩:“..........”
趴在猪腹背的黑顺在猪的喘息声中起伏:“从脖子往左下方深深地戳进去,干穿它的心。狗鸡巴日呢,干穿它的心!”
战战兢兢持着尖刀的老岩右手放低刀尖,伸出左手试探性的指了指猪脖子的部位:“要从这里扎进去?”
“是嘞!是咧!猪嗓进,扎猪心。要扎猪心,要从猪嗓进!”
“使点大劲,千万杀准一点,不然血喷你一脸。”黑顺匍匐在猪身上传授着有关杀猪的经验,猪又开始挣扎,他有些不耐烦。
找准了一刀致命的部位,老岩右手握紧刀把,蓄力准备往里面捅。发顺揪紧耳朵好让老岩的左手端起猪头。发顺媳妇也端着接猪血的盆,盆里放了少许的水和盐巴。尖刀在猪脖子出比划寻找最佳的下刀口,最终抵在猪正嗓处。“那我就杀进去了!”老岩在地上搓了搓破拖鞋的底,双脚踩实,握紧刀把,抵进。
猪也感受到了尖刀一点点的正往肉里扎,它开始奋命挣扎。呜呜呜,嘴被捆牢,头端在老岩左手上。“那我杀进去了!”托在手上的猪头挣扎的越来越厉害。
“废话多!你倒是快杀呀,按不住了!”二黑别住猪后腿的手有些疲软。猪在发力做最后的奋命一搏。
发顺:“杀准点,我家没存款。”(南高原的传统,有经验的杀猪匠能一次性放空猪心室的血。而心室的血放不空,吉利的说法,腹心血越多,主人的存款越多)
“等等等,先用刀背敲三下前蹄再杀进去。”黑顺急忙阻止着,还有工序没做完。
蓄里待杀的老岩收回力气,照做。黑顺的话是不可违抗的权威,至少在杀猪上,是这样的。案桌上的猪挣扎的越来越激烈,这是垂死的挣扎。焦瘦的黑顺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猪的身上。
老岩第一敲,猪看见尖利的屠刀,挣扎。
老岩第二敲,猪看见老岩紧握的刀把,是放血槽,全力挣扎。
老岩的第三敲,还没来得及落下,猪还在奋命挣扎。
是的,最终第三下没落下,因为腐朽失修的案桌率先散架。案板和猪,以及俯在猪上的黑顺的重量率先落在二黑的脚背上。
的确有些意料之外。“嘭........啊.......”这是案板落在二黑脚背上以及二黑吃痛的声音,前者带着腐气,后者带着劣气。
二黑受痛而放开别住的猪后腿。这是猪的机会,猪健壮有力的后腿接地从而受力弹地而起:“嗷嗷嗷!啊啊啊!”猪在嗷,人在啊,惊慌失措,人比猪还要惊慌。因为压在猪背上的黑顺跟着案板落下,又被惊慌的猪驮起。黑顺在猪背上,越惊慌,他反而越抓紧猪鬃。因身载负荷,猪急切想要甩脱,所以猪嗷嗷,挣断了前蹄的捆绑,弹地而起后又跃身疾行。疾行的距离很短,止于院墙。猪急停,黑顺这把老骨头在惯性和重力的双重作用下,摔在地上。嘭!尘土飞扬,像极了一口痰落在尘土上。
猪嗷嗷,红着眼,在院墙下杠着脖子,呼呼喘气刨着蹄。
“哎呦呦,哎呦呦!”倦在地上的黑顺揉搓着纤细干巴的小脚杆:“哎呦呦,手疼!”转而又拍了拍头顶上的尘土:“哎呦呦,好想是屁股疼,不,腰杆也疼。”
黑顺的这种疼法多少有些不够具体,锈迹斑斑的老部件坠落而抖落下来的些许锈迹,只不过锈迹之中包裹的是一副老骨头。或者这种疼法在于一个精于一刀毙命的老屠夫在案桌上放跑了一头猪,这种疼法叫做失魄,也可以叫做一个屠夫的晚节不保。
“哎呦呦,哎呦呦!”黑顺仍旧倦在地上,想等人来将他搀扶起来。他将这个视作台阶,杀猪匠最后的稻草。尽管他完全可以自己起来,尽管不会有人去扶他。
受伤最严重的是二黑,百斤的重量砸在脚背上。不过他的疼痛不像黑顺那样广泛,就是单纯的脚受伤了,脚疼,特背疼。抱着开始发肿的脚一点点挪坐在客台上,两只手紧紧捏住脚杆子,不让血液往患处淌。这种砸伤,起初的疼痛在于麻木,疼过极限以后的一种自我保护。发顺一言不发,咬着牙。发顺媳妇想去管他,又不敢。
自家杀猪,不但猪没杀死,还伤了人。发顺自然火冒三丈:“马咧个逼!老子今天一斧头劈死你个畜生!”疾步进屋寻找斧头。可是家里没有斧头,转而找榔头,可是也没又榔头。匹夫之怒是最为廉价的,发顺即匹夫,对现实最无力的那种,所以他掀翻了屋内的桌子。
发顺媳妇走进去收拾残局,发顺骂骂咧咧又走出屋来
“黑顺大爹你有经验,接下来咋整嘛?猪都放脱了。”发顺阿谀。
此时的猪在院墙角,喘息着红着眼瞪着人,一并还有鸡飞,狗吠。是在跟人示威,或者这头猪再想亡命之法,反正红眼的猪即是兽类,不再是家畜。
“现在可不好办了,案桌散了,按猪的人也受伤了。”被玉旺搀扶起来的黑顺坐在客台上咕噜噜。
“都怪老岩,都说要用刀背敲三下猪蹄才可以杀进去。年轻的后生啊,气盛!”这是黑顺即时总结出来的失败原因,第一是推卸,第二还是推卸。他是方圆十里最好的杀猪匠。
老岩蹲着一言不发,双手捏着受伤的脚,痛而且失神。他没想到一头猪求生的时候所爆发出来的力量是那么猛烈。一言不发,蹲着,像个过失杀人的悔罪者。尽管他杀的是猪,尽管他杀的猪现在还活奔乱跳的。
发顺急速升起的怒气也急速的退去,显然,他不具备积蓄怒气转化为勇气的能力。不得不再走到黑顺跟前阿谀:“黑顺大爹,你经验丰富,您肯定有办法把这畜生杀掉!”
“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腰杆有些疼!”黑顺唏嘘着,用有点疼的手掌扶着全无大碍的瘦腰杆。
“黑顺大爹,这样吧!先把猪杀了,你提着猪腰子回去补一补腰杆。”发顺赔着笑脸。
“杀是可以杀,就是没人按猪。匹子猪架子大,瘦肉多,力气最大。”黑顺关于猪腰子的目的达成,但是还另有盘算。
“猪下水你提着回去吧!我家不吃那臭玩意!”发顺再说。
“要不,在村里再请几个人帮忙按猪吧?”玉旺怯怯说到。
“边去,男人的事女人别插嘴。”发顺蹬了玉旺一眼:“多请一个人来按猪,就得多一张嘴。”唯有玉旺还悸于发顺的余威,退去。发顺的盘算丝毫不顾及一旁的二黑和老岩这两张他盘算在内的嘴。二黑和老岩心不在焉,反正认了真理,今天待在发顺家有肉吃。
“要不直接用榔头直接砸吧!就像杀牛一样,先砸晕了再杀。”老岩回过神来。
“或者,干脆在猪身上泼水,然后拉电线电死它。”坐在客台上的二黑稍有恢复:“对,用电,直接电死这狗日的畜生。”二黑欲报砸脚之仇。
虽然同样的要猪的命,不过现在讨论出来的方式已变成了几个人对一头猪的行刑。一旁默不作声的玉旺悄悄收起准备好的香纸和茶米。
“那就直接电吧!省事。”黑顺决定。
“那就直接电吧!电死它。”发顺附和着黑顺。实际上,发顺家也找不出一把斧头或者榔头。
杀猪的过程中途歇了半个小时,现在又继续。二黑的脚受伤了,没法参加杀猪了。疼的没有人样,因而没有坐像的摊在客台上。脚背发肿不过没有伤及骨头,再玉旺打来半盏劣质白酒之后,自顾自的开始揉脚。老岩打趣:“二黑,不杀猪你还带着这干嘛?回去吧!”
二黑咧着嘴:“我要等着吃肉。”再补充:“我要吃猪鸡巴!”
发顺:“杀母猪,吃个鸡巴!”
老岩借机:“对,你吃个鸡巴的猪鸡巴。”
二黑极力反驳:“就是等着吃猪鸡巴。”
三人建立在互相需要的友谊从未牢靠。
“叫个鸡巴!猪鸡巴没有就吃猪逼嘛!小母猪逼”黑顺结束三人无聊的叫战。
这次是黑顺拿刀,老岩提溜着水桶握着瓢准备往猪身上浇水。发顺扯来电线,零火分开各自拴在长杆子上。
院墙角的猪继续与人对峙,从案板上侥幸逃生的猪草木皆兵。三人走近,猪先是后退然后向前冲向三人。猪向前冲,人往一侧避让。老岩瓢里的水泼过来,猪向前一跃。水再泼来,猪嗷嗷着再次朝着人这边冲过来。一桶水破完,战意十足的猪也被全身浇湿。
“发顺,快电他,快电死狗日的!”挥着空瓢的老岩喊。
老岩喊,发顺电。发顺持着两根拴了电线的杆子朝满是防备的猪身边试探:“那我电了!黑顺大爹准备杀!”
左手零线,右手火线,杆子朝着湿漉漉的猪身上一次一次的试探。猪还在跃跑,最终被三人围在角落。接下来就是零线和火线相碰产生的电流在猪的身上贯穿,猪就晕了。黑顺的尖刀再杀进去,猪就彻底死透了。当然,这只是预想。
即使猪再一次身处绝境,但猪还得活着。这也是故事的安排,据村子的扶贫干部李发康回忆,这一年的村子杀猪,真的有一头猪在零线火线之下顺利完成逃亡。所以,我讲的,还真的是真事。
零线和火线即将在湿漉漉的猪身上相碰的时候,门口来人了。来人正是扶贫驻村干部李发康,发顺家是他的重点挂钩对象。“砰砰砰!”李发康的敲门身急促,一边敲门还一边叫喊。不过猪嗷嗷,听不清李发康的叫喊。
“玉旺你聋了?还不快去开门!憨婆娘!”发顺举起长杆对玉旺喊,然后又放低杆子往猪身上伸。零线碰到猪的时候猪又冲向人,火线放空。
玉旺打开大门的时候,三人还在继续在狭小的院子里赶着饱含斗志的猪。大门彻底打开的时候,三人还没能把猪电翻。不过大门打开倒是一个亡命的大好时机,猪又开始奋命冲锋。首先朝着黑顺的方向,这次猪奔得更快,黑顺来不及避让,疾奔的猪钻胯而过。黑顺这把老骨头再次驮在猪背上,再次被带出,砰!又摔下。
人咿咿呀呀呀,猪嗷嗷哇哇,冲过黑顺懂的猪往敞开的大门冲去。猪来势汹汹,李发康还在门中。“书记吆住他!”话还没说全,猪便从李发康的胯下钻过,跑出发顺家。李发康个子高大,所以猪没有将他带翻。猪从李发康的背后跑出,李发康继续往发顺家院子里:“发顺你这是干啥呢?这猪还杀不得啊!杀不得。”李发康的来的本意就是阻止发顺杀猪的,此时猪已跑远。
“我的年猪啊!跑了。”发顺一怔,将手中拴着电线的杆子撂在湿漉漉的地上,往门口跑,追猪。冷下准备对他严厉说教的李发康在院子里黑着脸。发顺撂下杆子跑没问题,可是穿着一双破拖鞋在泼水的老岩却中了招。噼噼啪啪在湿漉漉的地上触电颤栗,晕厥。所幸电路短路电闸自动关闭,捡回一命。老岩触触电晕厥的过程很短,在李发康回过神之前就已经结束。李发康愕然,发顺家的院子乱作一团。这里的乱包括摊在客台上抱脚的二黑,被猪掀翻在地还没爬起来的黑顺,在地上触点昏厥的老岩和一地弯曲打结的电线,以及早些时候散落一地的案板和桌子腿。这里比乱还乱的场景,已经上升为一个程度,是一种心境。
以辣居多的五味杂陈在此刻被打翻一地,火从即可起,李发康却也无处发:“狗日的发顺,发顺!”这是李发康参加扶贫工作首次对贫困户骂狗日的,虽然也可以将这个狗日的看作无实意的语气词。不过李发康有这个权利骂发顺,李发康是发顺的堂家亲哥。
“发顺,发顺,狗日的发顺!”李发康在找狗日的发顺,可是发顺此时不再院子里。无人回应。此乱的始作俑者和助推者——发顺和的猪,已经跑出家去。猪的嗷嗷亡命,发顺突突跟在后边追。
三
村子很小,猪跑起来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可两种情形加在一起,就成了全村的一道风景。像是一场闹剧,哦!不,是一场啼笑皆非的喜剧。
“看,奔跑中的猪和发顺是多么滑稽可笑。”作为观众的村民中有人道出实情。
可不会有人向发顺伸出援手,绝不会有。发顺十几岁岁开始至今,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好吃懒做以及小偷小摸早已耗尽了村里人乡情的最后的耐性。偷东家的鸡鸭、撤西家的鱼塘、欺负北家的孩子、放火烧南家的菜园子、药死这家的狗,掐死那家的猫。勿以恶小而为之,发顺用了三十多年时间将这种小恶做绝,做到极致,所以发顺是将众怒惹犯到极致的人。帮他很容易,不帮他也很容易,人之常情。村子很小,村民也很少,这种团结一致的一直对外。很显然,发顺被见外了。
猪跑起来的时候,四只三寸金莲的蹄子前跃后刨,期间伴随着一个抖动的过程。肥猪抖膘,而瘦猪抖着松垮垮的肚皮和耳朵。从发顺家死里逃生的猪贯穿村庄土道,嗷嗷嗷向西亡命,发顺跟着后边气喘吁吁的追。亡命的路径途经村庄绝大部分人家的门口,村民纷纷掩住大门,顺着门缝往外瞧。猪在前面跑,跟在后面的发顺有些跌跌撞撞,边追边喷着唾沫星子:“杂种,杂种!”
骂猪,也像在骂人。可是猪不回头,嗷嗷嗷向前跑。
发顺力不从心的追,边爬边嚷:“杂种,憨杂种!”
村民的门缝中有人奚笑:“哈哈,发顺家的猪疯了!”不过发顺听不到。此时这条村庄土道中充斥着猪的嗷嗷叫,发顺的叫骂,以及大多数亡命的过程所卷起的尘土,还有少量的猪粪。
不一会儿,猪亡命奔西的路跑到了尽头。村西边是个截断的土崖,懂得逃生的猪不笨,所以它掉头往回跑,可往回跑的路被朝后追来的发顺截住。
人与猪在土道上对峙。“哟哟哟!你倒是再跑啊!你个杂种。”截住猪的发顺嚷嚷着,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猪嗷嗷,向着土道的侧边往回冲,被发顺一脚蹬在拱嘴上堵回。猪嗷嗷,后退一截与发顺保持安全距离,前蹄刨地:“嗷嗷嗷!”挑战发顺最后一点耐性。还是唾沫星子飞溅着,发顺臭骂的语言和唾沫星子一样散乱以及不卫生。发顺沉不住气了,弯腰抓起路边的石头和土块朝着猪所在的方向砸:“杂种,老子今天把你砸死在这里!”大石头搬不动,小石头砸不准,土块一扔就碎,发顺徒劳无功累的够呛。作为一个人,在一头猪这儿屡屡挫败,用气急败坏形容发顺的现状再好不过。现在的情形似乎比自家院里还要糟糕,一人一猪的狭路相逢,猪是无畏的勇者。“莫非,这猪成精了?还是疯了?”发顺打量,胆怯起来的时候,发顺想求得支援。
“老岩、二黑、玉旺,都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来跟我一起把这杂种撵回去!”村子不大,但是发顺的叫喊声很大,往外喷着沫子。即使发顺不叫,玉旺,老岩以及李发康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几个杂种怎么还不来帮我!”发顺再一次叫骂,在叫骂声传出的同时发顺手中的一块石头冲向猪。叫骂声传进了猪耳,石头在猪的一侧空空落下。事与愿违,这反而又使得原本紧张的猪再次受到了惊吓。所以猪再次杠起头来朝着发顺截住的方向冲锋,受惊的猪此时多了一股子莽撞,像炮弹一样向着发顺射过来,无谓于前方有什么阻挡。
“啊!”吃痛声先于叫骂声脱口而出。发顺被射过来的猪楞头一撞,再被猪拱嘴向上一挑。砰!没有任何悬念,发顺被掀翻在地上。
“猪真的疯了,疯了!”发顺痛喊。撞翻发顺的猪没有停留,径直往回跑。发顺也迅速爬起顾不上拍一拍身上的尘土,竭力跟在猪后边追。得快点结束这一场人与猪的追逐啦,这场闹剧吸引了几乎全村的人成为观众。隔岸观火的快感在于能看到发顺这块共同点心病灰头土脸。
“猪疯了!肯定是。”人们议论。“还没有见过猪疯了呢!”“那你今天好好看看。”人们议论。猪还在前头嗷嗷疯跑,发顺跟着追。
“猪疯了?不会吧!”正在赶来的玉旺,黑顺和李发康一行人听到发顺的叫喊,加快脚步。
嗷嗷亡命的猪再次奔回村中央,这里是个十字路口,猪停了片刻。南边路玉旺一行人已经赶来堵上,西边有气急败坏的发顺追上来。猪要立即做出逃亡方向的决断,因为李发康和黑顺正悄悄往另外两个放空的路口上堵过去。
南边路口只剩玉旺一人,玉旺结结巴巴吆猪:“哟哟,啰啰,来来!啰啰,哟哟,来来来!”这种百试百灵的吆猪号子在今天宣布失效。地上无食,人慌张,这头猪在生死边缘安装了逃亡之心。
猪扭头,朝着北边的路口又开始奔袭。
堵向北边路口的人正是已经被猪掀翻两次的黑顺,黑顺自然清楚此猪的厉害,不敢再靠近向炮弹般射过来的猪。李发康喊:“堵住它,堵住它!”发顺战战兢兢靠在一侧的墙上:“让它跑,让它跑,跑死它!”追猪的发顺也赶到这里:“喂!狗日的黑顺,堵住他!”再次强力补充:“喂!狗日的堵住它,那边是林子,猪窜进去了就难撵了。”
形势所迫,发顺无奈,伸手追向刚擦肩而过向北奔出两三米的猪。之后,是黑顺揪住了猪尾巴,然后猪再次将干巴的黑顺在地上拖行。尾巴负载黑顺的猪奔跑受限,停了下来。猪掉过头来看向揪着尾巴的黑顺,黑顺也看着猪。又是人与猪的对峙,黑顺率先败下阵来,黑顺松开手里揪住的尾巴,双腿微软向下曲:“这猪的眼神怎么那么像一个红眼愤怒的人?”发顺这么想的时候,猪嗷嗷张大拱嘴向着发顺扑过来。“啊啊啊,妈咿呀!”发顺即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葬生猪口之人,而且黑顺是个杀猪匠。可是没这样,扑上来的猪嘴并没有在发顺身上咬合。嗷嗷扑过来的猪喷了黑顺一头一脸的腥臭沫子,发顺蔫了,猪继续向北亡命。
李发康赶来,拉起发顺:“猪,猪呢?”
黑顺心有余悸:“成精了,跑了。”李发康紧追上去。
发顺也到达:“狗日的,我的猪呢?”
黑顺拉了个呻吟的长调——“成精了!”
发顺紧跟着李发康追了上去。心有余悸的黑顺继续留在路口,两条干巴纤细的小腿打着弦,摊坐着嘟囔:“再也不碰这猪了!给十副腰子也不干。”玉旺欲要扶起摊坐地上的黑顺,黑顺有气无力:“让我缓一缓!”
“你家那成精了,你信吗?”黑顺自言自语或者问玉旺。
“信!”玉旺回答。
“听过牛马成灵,麂子马鹿成仙,大象狗熊成圣,猫狗成神,就从没听过猪也成精的!”黑顺疑惑或者自言自语。
“猪仙人!”玉旺自言自语。
村子北边是森林,森林的最外围的退耕还林后村民栽下的松树林,往深处走,就是自然林。植被茂盛的自然林在缴枪禁猎禁伐之后,村民也只有在雨季采集山野的时候才会涉及这里。此时猪已经逃出村子窜进了树林。李发康这个不擅运动的干部在松林里跑岔了气,叉着腰呼呼大喘。发顺很快就在松树林中追上李发康,发顺丧气,灰头土脸,二人在林中呼呼大喘。喘得差不多了,憋着的话从嘴里涌出来。发顺:“书记,你说这叫花子猪咋这么能跑啊?太野了,杀都杀不了,按不住。”
李发康仍大口喘着:“匹子猪嘛!架子又大,皮肉又紧。”
李发康回过神来:“不是,你要杀猪?狗日的,你要杀猪?谁给你的胆子,你要杀猪?”
李发康厉声,发顺即软,怯懦委委:“这不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嘛!杀头猪吃肉解馋,下下酒什么的。”
李发康怒:“什么?狗日的,我问你为什么要杀猪?你为什么要杀了它当年猪?”
李发康再怒:“狗日的发顺,老子辛辛苦苦申请来的扶贫项目,给你们建档立卡户发母猪种,是让你们养母猪生猪崽过好日子的!”
“狗日的,还想杀年猪,母猪种什么价格你没个逼数吗?”
“公猪母猪还有什么种猪都还不是一样,都是猪吗?”发顺唯唯诺诺的辩驳。
李发顺有些怒不可遏将发顺一把推倒,又在毫无间隙的揪着发顺脏兮兮的衣领提起来。口对着口,喷着唾沫:“狗日的,不要说话,听我说。”李发康叫停发顺的反驳,喘息还没有缓过来。
林外有人言:“发顺今天给李发康吃火药了。”林外有人,可谁也不敢进林中,林中是一滩浑水。
谁也记不清林中传出多少句狗日的,而狗日的均出自于李发康之口。当狗日的不再传出来,就无趣,林外的人各自散去。林中,在怒火三仗的李发康臭骂之下的发顺本来就灰头土脸,而现在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待到二人差不多都平息下来之后:“李书记,那要咋办啊!猪都进林子了。”李发康在发顺一激之下,火又起来:“咋办,凉拌啊!趁这几天杀年猪,把你狗日的油炸了!”
“进林子去把猪找到,撵回来!”李发康平复怒气后。他好像又习惯了发顺这种无赖式的漫不经心。
猪穿过松林的痕迹还在,二人顺着痕迹穿过松林,往更加茂密的自然林深处钻。植被茂密的自然林里,二人很快就失去了猪亡命的痕迹。南方高原的原始森林里,头上是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底下是低矮而茂盛的灌木。无迹可寻后,找猪的二人自然也无处可找,无计可施。
起伏的群山和茂密的森林,二人此时所在的位置是山谷,山谷擅回音。
发顺耳朵最尖:“李书记你听,有猪嗷嗷叫!”李发康细听,果然有猪在嗷嗷叫。
“猪在哪里嗷嗷叫?”
“我也不知道,猪在哪里嗷嗷叫!”
“猪真的在嗷嗷叫。”
“我也知道猪在嗷嗷叫!”
闻其声,而不见其影,这是一个有方向而没有去向的僵局。
猪确定是在嗷嗷叫,可是二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找。猪真的在嗷嗷叫,回声良好的山谷,猪嗷嗷的叫声来自四面八方。
四
猪嗷嗷叫的声音真的一点都不好听。尤其在无人迹的寂静山中,你能听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嗷嗷的猪叫仿佛在为你的心跳敲着锣打着鼓。
在林中找猪的二人在林中目标漫无的游走,听得见猪叫,但二人都知道觅音寻猪这个办法不可靠。二人很少话,无从下手无计可施的李发康在前面走,此时灰溜溜的发顺是他的随从。不断传来的嗷嗷叫声加重着二人各自的烦躁,就丢猪这一事件而言,二人各有烦恼。发顺短浅,但也知道自家丢了一头猪,不是死了,是跑丢了。李发康深远,他更加知道此猪的对于扶贫攻坚工作的重要,丢猪事小,领导下来视察的时候没有猪,事大。他早有听闻,县里的领导过不了多久就要下来实地考察验收扶贫工作的进展和成果。
上天予人饥谨,我们有教育,政策和国家。李发康看看身后灰溜溜的发顺,心中存疑,是不是有些揠苗助长了?想了想,即刻否定。发顺是短板,短得像一艘随时可以沉没的破船,不过终还是要将其补回来。顿生同情,李发康觉得自己和发顺同病相怜。一个是破船,一个是补船的,二者兼备,破船也要扬帆。
山里的天黑得早,找猪的二人决定返回村庄,再从长计议。
“唉!”二人长叹。从林中往回赶。
返程,发顺和李发康相互确认不是虚幻,林子深处嗷嗷的猪叫声又传来,不过二人已经听得厌烦。他们并不指望从声音中分析出什么,比如,窜进森林深处猪,上半天还是案板上待宰的家畜,下半天就在林中率领着一整个野猪群嗷嗷叫。
暮色在山中笼罩迅速,基本上等同于太阳从山尖埋头山根的速度。势单力薄的人们不敢在山中逗留,那些昼伏夜出的生物的任何响动都会被人误以为鬼在风中叫。
入夜,发顺家中,火塘旁。虽猪已亡命山野,肉荤也没能碰上,老岩和二黑依然赖在发顺家中不肯走。这里的赖,指的是老岩和二黑这两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要把晚饭的希望寄托在玉旺这个善良无二的女人。一天中被同一个猪掀翻三次的杀猪匠黑顺也没走,本着出门不走空的原则,他等着吃顿饭。一张瘦小干巴的老脸蒙在水烟筒口咕噜噜的抽着。
发顺心中有火,但也得强压着。李发康和他一并坐在火塘边上,相互冷着脸。25瓦的白炽灯昏黄,沾满了黑乎乎的苍蝇粪便更加昏黄,灯头以上的电线挂满了残破的蜘蛛网。火塘里偶尔冒出的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灯黄火亮,每一个人的脸都很黑。来者即是客,况且还有李发康。发顺理所应当表现出主人的热情与担当,冷冷的有气无力:“婆娘,整点饭吃嘛!都干巴巴的坐着,饿着。”
李发康冷着脸不过仍故作客套:“不用了,不用了!我坐会,回家吃去。”在山中追了半天猪,李发康饿了。
黑黢黢的铁锅架在同样黑黢黢的铁三角架上,玉旺往锅里加水。发顺抱着二郎腿组织着希望对答如流的语言,因为他知道今晚必有一顿李发康的所谓说服与教育。尽管李发康数次的说服与教育都没能将他说服。发顺不是顽固分子,只不过是劣质的狗皮膏药,越扯越粘,发不出任何功效。不过一旁的李发康却组织不出来任何用来教育发顺的语言,苦口婆心的说服嘱咐是吆猪的号子。脱贫攻坚的口号喊大了,发顺听腻了。政策讲细了,又有些繁琐晦涩了。发顺这个重点扶贫挂钩对象早已耗尽了李发康的耐心。爱谁谁了!烂泥糊不上墙,但要扶的对象是个人,烂泥一样散漫的人。说不扶,但不可不扶,他是共产党人。只希望发顺这块狗皮膏药在越扯越粘的时候,再给他一股劲,粘在墙上。
“发顺,猪跑了,咋办啊?你说说你怎么打算的?”李发康放下紧绷着的脸。
发顺:“不知道!发康哥,我也不知道咋办!”
李发康:“停停停,别叫我哥。我担待不起。”
发顺:“跑了,就跑了罢!那畜生没准过几天就死在山上了!”
发顺绝对是李发康的冤家,再一次精准度的激到李发康,李发康强压怒火:“去找找吧!明天去山上找找吧!找到了就撵回来继续养。”
发顺:“书记,说真的,别找了!丢了就丢了,我不心疼。”
李发康又怒了:“狗日的,你不心疼,我心疼,老子千辛万苦找来的扶贫项目,你们说杀就杀?谁给的胆子?”
发顺:“猪是国家的,哥...不...书记,你别生气,气大伤身。”
李发康大怒,前呼后仰,差点没一头栽火塘上。右手高高抬起,却无桌子可拍,往下啪一声拍在左手上:“狗日的发顺,明天去把猪给我找回来,过些天县委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别给老子出岔子。”
发顺蔫了下去不敢再搭话,李发康把矛头对准了黑顺,老岩和二黑:“你们仨明天也跟着去找。”
黑顺一听便不干了,水烟筒里伸出嘴巴:“凭啥呀?他家的猪跑了凭啥我也要去找啊!我只是个杀猪的。”
“你不来杀,猪会跑了吗?明天去找猪,不然明年的低保别想要了!”李发康严词驳斥,加以低保这个并不存在的威胁。低保是黑顺的命根。
老岩和二黑倒是漫不经心的,他们此时只关心锅里已经滚开的面条,不断往火塘里添柴火。今天院里杀猪,明天山上找猪,日子对于二人而言今天和明天只不过是换种方式虚度。老岩和二黑也是建档立卡户,只不过考虑二人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没给他俩发母猪种。
有人统计,在这个世上,坏消息的传播速度和广度是好消息的一百倍。议论纷纷是一种乐趣,隔岸观火也是。丢猪的次日,那只亡命于山野之猪被重新定义名字——“建档立卡猪。”猪只是一个广泛了概念,而加了建党立卡这个前缀后,一头猪的身份就有了精确的辨识。方圆十里朝着方圆十里之外集体讶然:“昨天有胆大的人杀建党立卡猪啦!”“发顺家把建党立卡猪杀了!”以讹传讹:“建档立卡猪把人杀了。”关于这只建档立卡猪的时间四处皆闻的,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发顺和李发康一行找猪的人已经在山中。他们还不知道乡野之间从芝麻到西瓜的议论,在山中寻摸着到达猪最后失去踪迹的位置。
“这么大的山里找一头猪,怎么找啊!”才走了小半天的山路,黑顺这个小老头累得不行。
“怎么找?用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找!”喘得最厉害的李发康上气不接下气驳道,尽管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上山之前又接到县委的电话,县委领导下来检查工作的日子提前了很多天,绝不能出任何岔子,这是死命令。
“你去这边,你去那边,他去那边。”气喘吁吁的李发康不耐烦的挥手随意指点了几个方向,几人分头行动。
还是那千篇一律百试百灵的吆猪号子:“哟哟,啰啰,来来!啰啰,哟哟,来来来!”尽管这号子已对此猪不奏效,几人仍旧嘬着嘴撇着声朝着各个方向走开。
一天下来还是寻不见猪的踪迹,几人累得够呛。第一天潦草返程,路上,身后的丛林深处又传出嗷嗷的猪叫。
发顺:“你们听见猪叫了吗?”
李发康:“记下位置,明天再找。”
黑顺:“不对,你们听,不止一头猪在叫。”
接下来的几日,几人顺着声音继续往深处找。唯一的发现就是在路上不停的发现地上有猪遗留下来的粪便,可以肯定,不止一头猪。不过仍没有寻见猪的身影。
黑顺有扰乱军心之嫌:“别找啦!都是野猪的粪,可能那头家猪已经被野猪咬死了!”李发康狠瞪了他一眼,黑顺不敢再言,尽管李发康也这么认为。
几人已经受够了找猪的生活,生活绝不止找猪这件事,可是目前找猪的重中之重的大事。李发康的烦恼是其他人不能理解的,这是他的认为。领导下来的日子越来越近,可是这猪迟迟不见踪影。这时李发康又接到县委的电话,通知:“县委领导以及部分市委领导将于三天后到村实地检查扶贫攻坚工作的进展和成果。”放下电话的李发康心急火燎,领导要来了,可是重点挂钩扶贫对象的猪却跑了。对于他这种扎根基层的干部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大事。事关他在领导眼中的形象,而这猪,就是他的工作态度。可再看看几个一同找猪的人,发顺倚在树根上没个正形,黑顺瘫坐在地上抽烟。老岩和二黑略好,在前头开路,不过心不在焉。
气不打一处来,虽然李发康也毫无办法。气不打一处来,李发康再次把火撒向几人:“你们四个狗日的,如果你们不杀猪,今天老子也不会在这里找猪!狗日的!”李发康真不该骂狗日的,他是干部。不过自从建档立卡猪亡命山野后,狗日的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发顺、老岩、二黑和黑顺真是狗日的,所以李发康骂狗日的,目的在于将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
越找,几人越垂头丧气。越是垂头丧气的时候,林中就有嗷嗷的猪叫声传出来。这是对于几个将败之人的挑衅,李发康骂着狗日的,指挥:“顺着声音分头找,找到以后包抄。”这是既定的一成不变的战术,每听到猪嗷嗷叫,几人就寻着声音往林中深处奔跑,每一次都徒劳放空。如此这般,打了鸡血奔跑的人,被失望之棒当头一喝。重复性徒劳无功的劳动掏空的是心力。闻其声不见其影,是心力的煎熬。宁信山中有鬼,不信山中有猪,终耗尽几人找猪的最后一丝愿望。累死啦!包括李发康在内。
歇一会吧!都找了还几天了。几人没有坐姿,没有睡姿,摊在地上。李发康也这样,找猪的几人都一样,一样的愁眉不展,一样的气喘吁吁,一样的灰头土脸。
黑顺这个小老头最先受不住了:“李书记!我真的受不了了!再折腾的话,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扔在山上了。”黑顺说的是实话,老,是经不住消耗的:“书记,低保我不要了,猪我也不找了!”这是黑顺最后的妥协。
李发康气喘吁吁,不想搭话。
老岩和二黑异口同声:“不找了,不找了,爱怎样就怎样吧!”二人也受不了,宣布罢工不干。
李发康长叹:“其实最不想找的是我,只是这建档立卡猪丢不得啊!过几天领导就要下来检查工作了,猪丢了应付不了!”李发康对几人讲出心声。
几人讶然,沉默。
三分钟后,发顺:“书记,原来是这样啊!不找猪了,应付检查的事情重新想办法.......”发顺在李发康耳边私语。
似乎有了台阶,李发康妥协:“那好吧!你负责这事,我回去取钱给你!”
李发康:“不找了,不找了,猪都丢了好几天了,没准饿死在山上了!”
再返程,身后的林子深处仍然有嗷嗷的猪叫声传出来。几人累了,烦了,恼了,他们就听不见。
五
猪是没有表情的,千篇一律的耳朵和拱嘴,熟悉到陌生的老嘴老脸,使得普遍人观念里所有的猪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还是猪。
物竞天择是一种富有进步性的规律。人于猪而言,人的能动性略强于猪,所以猪就成了被人驯养的家畜。一贯如此的漫不经心和自我满足的怡然自得是一种要命的毛病。猪嗷嗷叫的原因不外乎饿了、发情了、又饿了、要死了这几种。因而,不到饭点村庄响起来的嗷嗷猪叫声属于外来户。发顺赶着一头猪回来的时候,距离他上次追着猪贯穿村庄已经过去数日。
再次回到最开始对猪的描述:猪不大,长了架子还没有结膘。猪走路的时候一点都不好看,尤其下坡的时候,像醉汉划拳……猪在前面走,发顺挥着一根紫茎藤兰的杆杆跟在后面,嫁鸡随鸡的玉旺跟在发顺后面。像鬼子进村,前头的猪是太君。更像溃军过境,发顺家两口子一次比一次更加灰头土脸。此猪显然已经被驯服过度,和后边跟着的人一样,气喘咻咻。
穿村而过的土道上,发顺欲弄出一些响动出来,所以他挥下一鞭抽在猪屁股上。
猪嗷嗷,向前一段小跑。发顺再抽,猪嗷嗷。
“够啦!”玉旺阻止。发顺再抽,猪再嗷嗷。
显然,让猪嗷嗷叫着穿过村子是发顺想要达到的效果,因为李发康骑着摩托车在后边跟着,这也是李发康想要的效果。
村子中央,老岩、二黑和黑顺三人在懒洋洋晒着太阳。远远看到发顺赶着猪回来,三人远远的就想撤走。几日前发顺的猪对于三人而言是肉荤,现在就是祸水。对发顺和他的猪敬而远之,是最明智之举,也才像三人应有的做法。
远远的:“你们仨别走,给老子站着!”发顺喊住三人,赶着嗷嗷叫的猪过来。
黑顺:“回家收衣服,要下雨了!”晴空万里,构不成逃开的理由,发顺和他的猪已经来到跟前。
发顺:“猪已经找到了!”找到猪的声音并不是讲给三人听的,所以发顺大声阔嗓的将消息在村中炸开。
老岩和二黑异口同声:“哇呀呀!在哪里找到这畜生的?”
发顺:“在后山的野芭蕉林里面找到这畜生的!”声音继续炸。
老岩:“过几天再杀的时候,一定要多请几个人来。”
发顺拍了一下老岩的头:“杀个屁!建档立卡猪是留着怀崽下猪的,建档立卡猪是国家为了扶持建档立卡户脱贫的重要举措……”发顺的声音继续在村中炸开,像复读机,不,像村中宣扬政策的高音喇叭。是发顺突然觉悟了吗?李发康跟在后头。
黑顺:“莫扯卵子!白猪进了一趟山就变成花腰猪了?”黑顺看出端倪,黑顺是杀猪的。
发顺:“莫废话!老子撵猪过去再掀翻你!”黑顺不会质疑发顺真会这么做,欲言又止,闭口逃开。
亡命山野的猪找回来的消息传达完毕,发顺和玉旺赶着猪回家。留下三人懒洋洋地继续晒太阳继续懒洋洋地侃:“黑顺,这猪真的不是跑进林子里的那只?”“肯定不是嘛!品种都不同!”“那发顺哪来的钱买猪?他这是要干啥?”
李发康骑着摩托从三人身边疾驰而过,给三人扑了一脸尘土,三人议论止于中途,低声谩骂:“妈的!骑个摩托了不起!”李发康骑着摩托车拐了个弯进了发顺家。
发顺家再传出猪嗷嗷叫声,发顺揪着猪耳朵,李发康拿着打孔器,二人在院子里又跟猪搅作一团。此猪换彼猪的主意出自发顺,而落实自李发康,假戏做成真戏。借来的打孔器要在赶回来的猪耳朵上打孔戴上建档立卡猪特有的标识耳牌。而这标识耳牌是杀建档立卡猪的时候发顺从猪耳朵上扯下来扔在院子里的。打孔戴牌比杀猪容易,二人很快就在猪耳朵叶上装上标识牌,把猪放回猪圈里。
李发康嘱咐:“明天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你知道怎么说的,不要大口马牙的乱嚼。”
李发康威逼或是利诱:“这次检查应付了,这猪你继续养,给你了。出了岔子谁都不好受!”
失而复得的发顺自然高兴,眦着嘴咧着牙:“李书记你放心吧!你交代的话我都快背得了!”“支持扶贫干部工作是贫困户的义务和责任,坚决摘掉贫困帽子是每个建档立卡户应持有的想法和态度……”
“莫要在这给我耍贫嘴,明天去领导面前耍去。”说完,李发康夹上摩托车离开,为明天迎检做其他准备。此猪换彼猪的确是个好办法,李发康悬着的心得以放下。
绝无雀占鸠巢之嫌,此猪本就是为了填补空窝而来。猪圈里刚进新家的猪卸下一路奔走的躁动后,在猪圈一角挪了一个窝躺下。耳朵叶子上刚打下的孔流血不止,耳朵叶没过多的神经,微疼。只不过耳朵叶上带了一块身份标识牌,扑棱扇呼着耳朵。猪有灵敏的嗅觉,毕竟标识牌是别猪的,还有别猪的气味。
看着李发康走远,发顺把视线转向玉旺身上来。猪失而复得确实能让发顺欣喜。发顺拉过玉旺的手,久违的,玉旺猛地缩回,发顺继续拉过来:“媳妇啊!特困户的帽子好啊!上头照顾咱照顾得这么周到。”发顺点了根烟叼着,摇晃着小脑袋盘算着:“这顶帽子可千万别被摘掉。”
玉旺并不懂发顺口中所谓的帽子,咿呀着从发顺手中挣逃。又有猪可喂了,玉旺要去砍芭蕉,喂猪。六
大概很少有人会观察,猪嘴优美的举止是进食。
拱嘴寻着地,呼哧呼哧大口进食。无论是在猪食槽中还是就地而食,猪都能保证吃个精光。灵活有力的舌头伸出,舌苔上众多的凸起不放过任何食物的残渣,一一舔舐干净。这里的美,指示一点都不浪费,也指示猪圆滚滚的肚皮是一种美。
迎检当天清晨,发顺想起李发康的嘱咐:“多喂猪一些芭蕉,少喂谷糠!”最大程度地呈现猪圆滚滚的肚皮,也是一种政绩。
发顺向喂猪的玉旺歧义转达:“多喂些芭蕉,多喂些谷糠。”
玉旺弱弱地嘟囔:“谷糠吃多了撑!”不过嘟囔不是话。
发顺无暇细听:“废话多,破事多!李书记叫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玉旺低下头继续咔咔剁芭蕉。
村子远,山路弯。零落不整的石块和星罗棋布的坑坑洼洼,以及大面积积蓄的尘土。轿车行驶在山路上的样子像猪走路,犹犹豫豫,前呼后仰左摇右摆。前一辆车卷起尘土,后一辆钻进尘土,最后一辆被覆满尘土。
可算是即将抵达,车在山路上蹦跶。蹦跶最高的是李发康,他骑摩托在前头带路。跟在后边蹦跶的是轿车,村民没有级别概念,车上坐着的都是大官。
随着咣当一声后,首车停在村口,咣当两声后,两辆跟车停在路边。路面上同一块凸起的石头三车无一幸免。村子,已经到达。先头赶到的李发康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挥手示意停车。车子所到扬起的尘土,有的已经落下,有的正在落下,路面是一层厚厚的尘土。车门打开,几双油光锃亮的皮鞋插进尘土中。走一步吧!尘土即覆住皮鞋的光泽。
李发康和村民小组长刘四咧着嘴挥手相迎,一旁散落着的还有老岩、二黑、黑顺和发顺,五个人的迎接队伍是李发康能组织和拿得出手的最高迎接礼遇。尽管政令一再重申不搞排场,不过这也算不上排场,顶多是人气。
三辆车共下来六人,不包括车上的司机。走在最前面黑瘦干练的干部是县委书记唐松,唐松两侧各拥一人,左边的是副县长王冬,右边的是乡党委书记兰正义。王东挺着肚子背着手,兰正义鞠着身子跟唐松介绍情况。还有其余三人,李发康没见过。县里的?市里的?管他哪里的!
兰正义:“书记,到了,这个村子就是我县我乡最偏远的贫困村了!”
唐松有着从任何角度切入工作的本领:“一路上见识了!挺远挺偏的。不过越是这样的村庄越是不能放松我们的工作。”
“是是是,书记说的对!”通常而言,这是书记每一句话结束之后异口同声的回音。
兰正义引荐一旁随从的李发康:“唐书记,这就是这个村子的扶贫驻村干部李发康。”
唐松伸手向李发康,李发康欣喜相迎,结结巴巴:“书记好,书记好!”
唐松点点头表示会意:“辛苦你了!小李。”
李发康阿谀:“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在为老百姓做事情,服务。书记比我们更辛苦!”
阿谀的话唐松很受用,仔细再瞅李发康几眼:“我想起来了,五月份有一批用来给贫困户脱贫的母猪种就是你找我签发的!”
“对对对!书记那么忙还记得这种小事。”李发康继续阿谀,激动万分。
唐松:“母猪种都给贫困户发下去了没?今天咱们就去看看这些猪的长势如何!”
李发康:“发下去了,长得挺好的,贫困户们也很高兴。”
“那个什么,王副你带着兰正义到村子里四处转转,记得访问各个农户都缺什么,需要什么,我们党和政府能做什么。让小李给我们四个介绍情况就行。”唐松亲自点将。
唐松:“小李,你今天就带着我和这三位市里的专家四处看看!”
“好好好!”李发康回应着。原来其余三位李发康不认识的人是市里来的专家,李发康心里一个激灵。善于糊弄的是专家,善于不被糊弄的也是专家,这是一次带着照妖镜的检查。
村子很小,很适合检查工作。有什么突出的工作成果很容易看见,有什么工作中的不足和缺憾也会暴露无遗。为了避免后者情况的出现,李发康还在临检之前跟各家各户打过招呼,甚至给发顺家重新买了猪来顶替。现在还把发顺、老岩、黑顺几个扶贫工作的重难点作为随从带在身边,一方面为了防止几人乱说话,第二方面就是几人始终还是李发康心头的重中之患。走访各家各户是工作方式,进村入户访问谈心是工作方法。李发康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实,所以一路上带着唐松入户调查之时,唐松看到的是他想看到的,听到的是他想听到的。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唐松希望李发康交上的令他满意的答卷。
唐松勉励:“小李,做得很好!党和政府就需要你这样能吃苦能做事的干部,很好,给你一个口头表扬,继续努力。”
李发康官套:“唐书记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唐松:“刚刚还说到五月份我给你签发过一批母猪种的,转悠了一圈都没看到。你带着我们去看看。”
李发康继续阿谀和官套:“书记真的有心了,心系下属和老百姓,我就带你去看看。这批猪分给了八户困难户,都养得挺好的,老百姓用心,猪长势都不错,再过几个月就发情可以配种怀崽了。”村里共八户发母猪种的农户,七户集中在村东边,和发顺家隔得远远的。李发康引着唐松一行检查视线往村东边走,尽最大可能避开发顺家这个隐患。发顺、老岩和二黑几人蓬头垢面地跟在一行的最后边。唐松疑惑,指了指几人:“小李,这几个老乡不必跟着,让他们回去吧!”李发康自有官套好听的解释:“书记,这是发顺,这是老岩,他们都是村里脱贫攻坚的重点挂钩对象,让他们跟着学习学习,接受教育。”
发顺收到李发康的眼色:“是的,是的,我们是跟着学习的。”
唐松拍了拍李发康的肩膀以示器重:“哈哈!这村有你这样的驻村干部是福分,我县有你这样的干部我放心。”李发康激动万分:“还得跟唐书记学习,看齐!”唐松:“相互学习,我多向你学习!”
见此,发顺揪了揪一旁的二黑和老岩的衣角:“向领导们学习!”几个参差不齐的口号在李发康又一个眼色中响起。排场有些激动,唐松挥手叫停:“不搞形式主义,不搞这些虚的。相互学习,领导干部多向人民群众学习,为人民服务。”
用精致华丽的面子包装里子,中国人自古就擅这样,因为很少有人具备向事物内部剖析的勇气。即使唐松一眼即明这是李发康为迎检而提前准备的花哨,不过唐松秘而不宣。知而不言也是一种鼓励。
继续走,到农户家中去,各家各户都提前做好了热烈欢迎的准备。糖果瓜子和茶水:“领导您到家里坐会!”同时也准备好了对答如流的台词:“米饭管饱,不存在饥荒。猪肉吃腻,偶尔杀鸡。屋子修整,不漏雨也不进风。”再汇报猪的长势:“母猪种好养,不挑食,长肉快。”最后是感谢:“感谢党 和 国家 的政策,市上县上乡上,然后是李发康……”如此对答如流而大相径庭的客套寒暄,首先让市里三位畜牧专家听腻了:“那就带着我们去看看猪吧!”“再把猪拉出来,溜一溜,看一看。”
好吧,猪被从猪圈里放了出来,在院子里嗷嗷叫。三位畜牧专家掏出手机:“猪耳朵揪过来,扫一扫。”建档立卡猪耳朵上戴着的标识牌上有条码,扫一扫,猪源,品种,用途一应俱全。
先后进了七户农户家,重复的访问和重复性的得到大相径庭的回答,这绝对不是此行想要的,不过是想要听到的。也重复性地扫了七头猪耳朵上的条码,数据规范记录上表。三位专家也及时做出反馈:“养得好,喂的也好,不过要注意配种受孕的时候不能喂得太胖。”见专家都连连称好,唐松再拍拍李发康的肩连连称赞:“好,好,小李干得不错。”顺便给予鼓励性质的暗示:“等扶贫工作结束,人事不再冻结,县里会考虑给你换一个大舞台!”“谢谢书记,谢谢!”李发康心中狂喜。唐松幽默:“别谢我,你要谢就谢这些猪,养得多好啊!”
李发康见检查总算是比较圆满的对付过去了,暗自庆幸。可三位畜牧专家:“那个书记,记录上显示这村有八头建档立卡猪,再看完最后一头,今天的工作圆满结束了!”
唐松:“哦,还有一头。那小李再带我们去看看。”
提起最后一头猪,暗自庆幸中的李发康汗毛又起,此猪已亡命山野。带着三个畜牧专家去看一头赝品,李发康心发慌,底气全无,想法拖延:“书记,那个,那个现在都快到饭点了,要不咱们先吃饭吧!”
唐松:“饭就不在村里吃了,有规定。看完最后一头猪我们就回乡上吃工作餐。”
李发康仍在想方设法:“哦!是啊!都到饭点了,你们都还饿着。要不我把那家的户主给你喊来当面汇报。”慌乱中故作:“来来,发顺!你来跟书记说说你家猪的长势咋样。”
又该发顺表演了,结结巴巴的把台词背上:“我家的猪吃得好,睡得好,长得……也好,关键是党和政府发的猪品种好。感谢政府,感谢政策……感谢书记!”
唐松打断:“那个小李,你再带我们去他家看看,大家都辛苦了。再辛苦也要把工作落到实处。”
发顺还在背,虽然没人听。李发康揪了揪发顺的衣角:“快别汇报了,去你家。”李发康冷了发顺一眼,心又悬了起来,希望可以糊弄过去吧!除非专家眼瞎了。
唐松看出李发康不对劲:“怎么,小李,有什么困难吗?”
李发康现在已是惊弓之鸟:“没没没,只是发顺家有些远。”
一行人往发顺家赶,这次是发顺在前,他是户主,在前带路,村道中穿行。还未到发顺家,先听到有哭声,一行人脚步加快。一贯没心没肺的老岩和二黑赶上前头的发顺:“怎么了?你婆娘哭哇哇的,你家死人了?”发顺黑着脸驳:“你家亲人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李发康也冷着脸:“别废话,回去就知道了。”转回头冷脸转热:“唐书记,就到了,就到。”
发顺家,为了迎检而拾掇一番后,破败之中能见一丝整洁。院子里悬晒着床黑黢黢的棉絮,棉絮下边是一农家妇女抱头摊地而悲泣,呜呜然,咿咿呀,此人正是发顺婆娘玉旺。有客登门,而家中有人在哭嚎,发顺自然不开心。发顺黑着脸上前伸出脚尖碰了碰摊在地上哭嚎的玉旺:“咋个了嘛?你哭什么?”发顺语气加重,喝令:“咋个了嘛?不准哭!”弯腰钳起玉旺。
玉旺露出哭脸,抽噎着:“猪,猪……那猪……不动了……死了……”
“啊!死婆娘,好好的猪怎么就死了。”发顺愤,用力摇晃着抽泣的玉旺。
玉旺继续抽噎,有些颤抖:“不动了……就……死了……”
发顺愤而挥手欲打:“死婆娘,喂个猪都干不好。”手挥在半空被李发康制住:“发顺,你要干什么?再犯浑。”
作为旁观的唐松几人在边上看着院里搅作的人,唐松厉声:“小李,怎么回事?”
李发康吞吞吐吐:“她说,她家的猪……死了?”
唐松的脸转黑:“什么时候,怎么死的?猪在哪?让专家看看怎么死的!”唐松示意一旁的专家去看看情况。
几人径直走向猪圈,留着发顺和玉旺两口子坐在客台上,发顺挠着头,玉旺继续抽噎。比房屋还要破败的猪圈里,猪躺在角落里。畜牧专家进猪圈当机立断:“这猪还没死嘛!”专家用手捅了捅猪,猪哼哼:“猪还没死嘛?”躺在地上的猪无视一旁的人,顶着圆滚滚的肚皮,睡着,不动,像死了。专家转身看向猪圈内的猪食槽干干净净:“今天都给猪喂了什么?”发顺在院子里有气无力的回答:“就是芭蕉和谷糠嘛。”“那应该没事,就是这猪吃撑了!”“早上喂了多少猪食?”发顺回答:“喂了不少呢,这猪能吃得很。”
猪没死,只是吃撑了不想动。猪圈外的李发康长舒一口气,教育发顺:“以后一定要注意了,引以为戒,科学饲养。”
畜牧专家继续在猪身上比划打量:“不对,这猪有问题。”
李发康:“有什么不对的,你扫一扫耳朵上的标识牌嘛,会有什么问题嘛!”
猪圈里的畜牧专家被李发康一驳:“标识牌是对的,可这猪不对。品种不对,而且这头小母猪被劁过,根本不是母猪种。”
李发康勉力的一副宁死不屈:“怎么可能嘛!会不会是……搞错了。”
专家依据有理:“劁猪的刀口都还在,况且这猪是小耳种,跟建档立卡猪不是一个品种。”
被专家当场戳穿,李发康支支吾吾,无语应答。一直在旁观的唐松感觉被糊弄了,而且是不能罔视的糊弄,厉声喝道:“李发康,你给我过来。”
“怎么回事?”
“就是这猪,不是那个猪。”前言不接后语。
“到底这猪是什么猪?”
“唐书记,就是这猪,它不是原来的猪。”
“那原来的猪呢?”
“原来的猪原来也在这圈里……后来不在了……这猪才来了。”
“原来的猪哪儿去了?”
“原来的猪丢了,找不到了!”助攻,发顺摊在客台上说。
“好好的猪怎么就丢了呢!”
“就是我们杀猪,猪挣逃,猪跑我们追,我们追猪跑,然后就丢了。”再助攻,发顺摊在客台上。
“啊,你们杀猪,你们竟敢杀这猪?”唐松吃惊:“那猪呢,猪在哪里?”
“猪在山上。”
“猪怎么会在山上呢?”
“因为猪跑到了山上。”
唐松和李发康院中的对话,在加之发顺的助攻,一场杀猪,追猪,此猪换彼猪的闹剧呈现在人们面前。此时另一行人马,副县长王忠和乡长兰正义闻声赶来。进门,唐松对李发康的批评教育立即转向了一脸疑惑的乡长兰正义身上:“小兰,这种弄虚作假的面子工程一定要严厉批评及时处理,该处分的处分,不能手软。”一脸疑惑的乡长兰正义受到迎头呵责更加疑惑:“唐书记,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唐松冷着脸厉声:“怎么回事?你问问这个好干部李发康吧!”李发康在一旁低着头。
唐松转身对低着头灰溜溜的李发康拍拍肩:“李发康同志,好自为之。”
“王副,看来这个脱贫攻坚的工作形势严峻得很啊!走,回县里。”
村口的车子再次启动,在山路上蹦跶而回。乡长兰正义的车还留守,兰正义还要留下处理问题,问题即指李发康。
还是发顺家中的院子,发顺冷着脸,李发康黑着脸,兰正义的脸更黑。玉旺不再抽泣,因为所有的人都黑着脸。老岩和二黑潜伏在门外,对于他们而言,门内任何事都是热闹。
兰正义:“发康,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发康:“乡长,我也没办法啊!建档立卡猪丢了,为了迎检我才换猪的。”
兰正义:“好端端的猪怎么就丢了呢?”
李发康:“发顺他们杀猪,猪挣脱了跑进了山里。”
发顺抬起头:“这个我可以证明,猪是我们杀的,跟发康没有关系。”
兰正义勃然大怒:“闭嘴,没问你!”
发顺吃瘪,低下头继续挠头发,灰溜溜夹着尾巴。
兰正义:“发康,那说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啊!”
李发康支支吾吾地憋出:“我也不知道。”
兰正义:“你这也算情有可原,关键是这事情办出马脚了。不处理你是不行了,惊动唐书记了。这样,处理你的事过几天再说,先把猪找回来。”
李发康委屈巴巴:“这猪贼得很,找过了,找不到。”
兰正义:“猪找回来,是工作的失误。猪找不回来,就是工作的错误,你自己看着办。”
停在村口的最后一辆车也启动蹦跶着开走了,村子恢复如常。换个方式形容吧:刚刚打完一场必败之仗的溃兵收获更大的败果,进而使得自身陷入更加窘迫的局面。李发康和发顺坐在院子石头上,现在的李发康跟发顺一样了,一样的灰头土脸,一样的右手挠着头,左手掐着烟屁股。
猪还没死就意味着玉旺又有事可做了,在院角咔咔剁着芭蕉。
老岩和二黑适时摸了进来。绝大部分时候,发顺、老岩和二黑是一体的,都是热闹的一部分。
“猪回来,是失误。猪不回来,是错误。”这句话是两个极端的结合,朝着李发康重压而下。李发康深知失误和错误的最终定性,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要不,明天我们再去山上找找那猪!”李发康说,语气略软,带着恳求。
“找什么找,猪不是在猪圈里吗?”丢了一头猪又重新得到一头猪,发顺自然没有什么损失,他盘算着,发硬地拒绝着。
尽管气大伤身不好,不过发顺总能屡次成功挑起李发康的火。不要试图去点燃任何人心中的火把,引火自焚的人不在少数。李发康迅速被激起怒气,朝着发顺咆哮:“憨杂种,要不是你们造作,会有现在这么多事吗?”发顺被李发康揪着衣领提起来,再推到在地。李发康继续咆哮:“憨杂种,一群憨杂种!社会好,政策好,好好过日子还不好?”
遇硬则软,发顺被推倒在地后就索性不起来,这是他的自保方式,任由李发康燃着怒火咆哮发泄。而一旁附和的老岩和二黑显得更为明智,躲着,不敢上前沾染怒火。不料李发康放过赖在地上的发顺,转而捏着拳头走向二人。二人赔着笑脸:“李书记别这样,别这样!”二人磕碜地后退:“别这样,这样不好,不好。”李发康继续逼近,二人退到墙根再无退处的时候妥协:“好好好,我们错了,错了!明天继续上山找猪,找猪!”
李发康得到想要的回答,随之软了下来:“不好意思,不该跟你们动粗的!”
“没有,没有。”二人继续赔着笑脸,顺便拉起赖在地上的发顺。一对三的男人之间的对局以李发康完胜宣告结束,玉旺还在院角剁芭蕉,咔咔咔的。
七
入夜,发顺家的人各自散去。
一天之中逐级传递的怒气还没有消除,从县委书记唐松到乡长兰正义,从兰正义到驻村干部李发康,再从李发康到发顺。这种逐级传递的怒气在传递过程中不断得到积累和加重,发顺承受着这股巨大的怒气。不过发顺并不是开阔之人,他消受不了。
所以,玉旺成为这股怒气的最终承受者。
两个人的落魄家庭,发顺充当着暴君。暴君必有暴行,首先发顺得先喝点酒,酒劲上头就趁着酒兴挑玉旺的毛病,以便为想要实施的暴行寻找合理的依据。一曰批评教育和指正,二曰拳头之下长记性。而玉旺最大的毛病在于一贯的示弱和一贯的隐忍,所以整日咔咔剁芭蕉喂猪成了发顺挑出的毛病。
“憨婆娘,大事不做,整日只会剁芭蕉喂猪!”发顺挑起。
剁芭蕉的玉旺受骂,无言之杠,往下剁的力度加大:“嗒嗒嗒。”今夜,发顺家又不得安宁。
最先传出发顺的酒后没有条理污浊的叫骂声,叫骂声一直持续,越来越大声。期间伴随着锅碗瓢盆落地、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玉旺隐忍不回应,发顺独角戏唱罢。紧接着就是拳头击打肉体的沉闷声,头颅撞击门板的砰砰声,且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凶狠。
邻里以及全村今夜又跟着不得安宁:“发顺又发酒疯打婆娘了!”“发顺疯了,打得这么厉害,会不会打死人?”暴行愈演愈烈,从未有过的激烈,因为清楚的能听到玉旺绝望的惨叫和求饶声:“不要打了……啊……不要打了……”邻里乃至全村不由得为玉旺揪心:“去看看吧!劝劝,不然发顺这畜生真把媳妇打死。”也有异议:“别人家的家事别去掺和,别去粘到发顺。”
坐等,观望,持续的惨叫和求饶。
“嘭!……啊!……砰”驻村未离开的李发康闻声而来,暴行止于李发康破门而入。嘭!一脚踢开门。啊!一脚踢在发顺屁股。砰!发顺在地上狗啃。发顺接着酒劲弹地而起欲反击,再次被李发康一脚蹬倒,在地上借酒耍起赖:“管得真宽,管教自己婆娘也要掺和。”“砰!”又成功获取李发康一脚:“你婆娘不是人啊!怎么经得住这么打!”李发康朝着地上的发顺咆哮:“老子是干部,但也是你哥!”
李发康曲蹲一把揪起发顺的头发,厉声斥责:“你看看,你婆娘被你打成什么样子了,狗杂种!”
房间角落,玉旺倚着墙柱,脸肿着,眼青着,流着鼻血用袖子揩着。哭失了声,瑟瑟发抖抽噎着。地上散落着实施暴行的衣架、扫把和柴火棒子。
李发康指着墙角的玉旺:“打女人,一个大男人。滚过来!道歉。”
发顺赖在地上:“怎么可能跟一个女人道歉!”不容置疑,发顺话还没说完又再次获得李发康以暴制暴的一击。李发康揪着发顺的头发在地上拖行,拖到玉旺跟前,厉令:“道歉。”
发顺不得不屈服,嘴角流血,面部狰狞,朝着玉旺大声:“对不起,以后我不打你了!”这不算道歉,抽噎中的玉旺再次被狰狞的发顺刺激,浑身战栗,双手无力的向前挥舞:“啊……啊……别过来,别打我……”
清官难断家务事,而现在李发康管了,最直接,以暴制暴的方式。平息好这场别人家的暴乱以后,李发康还要去村民小组长家,明天要组织全村的劳力上山找猪。
“发顺,你再打婆娘,我把你手脚卸下来。”李发康临走之前警告。发顺失了神,蔫在一边抽着烟不做回应,算是一种妥协。玉旺在另一边继续抽泣,李发康的眼睛扫过来,看到她干巴的咧嘴表示感谢。
“玉旺,这狗杂种以后还打你,你告诉我,过不下去就离婚!”听到李发康建议离婚,发顺瞪了李发康一眼。
绝不试图去赞美,只需要真实的描述。单纯地描述一个场景,从发顺家出来李发康接着奔赴下一家,从一件事奔赴另一件与上一件毫无关联的事。着重于时间,深夜,狗都不吠的深夜。基层干部扮演着一个类似于父母的角色,喋喋不休,殚心竭虑,苦口婆心以换来民众早就该具备的觉悟。基层干部的工作类似于在琐碎的河流中浮沉,这种琐碎的处理,要么细致入微,要么身败名裂。
次日,天还未亮。发顺的疯叫声又将整个村子喊得不得安宁。这种疯喊还不同以往,是沿着村道疯跑疯喊。仔细一听发顺疯喊的内容:
“哇呀呀!李发康,我婆娘跑啦!不见啦!”
“哇呀呀,李发康,你个狗杂种,你促我婆娘跟我离婚!”
“李发康,你个憨杂种!”
发顺的疯喊一直持续到天亮,重复性地奔走叫喊以至于全村的人起来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这样的:驻村干部李发康建议玉旺和发顺离婚,从而导致了玉旺现在不知所踪。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传统真理面前,村民一致认为发顺打婆娘是自家的小事小恶,而李发康一举则是大恶。这是大多数人的认为,可暂且成为正确。
疯喊到天明的发顺终在喊累的时候静了下来,木讷,两眼无神。现在他终于是一个人了,他从未想过会一个人。不过还想推脱责任或者是博取更多的同情,有气无力地嘟囔着:“狗 日的李发康!”
老岩劝解:“发顺,怎么了?”
发顺捏着烟屁股:“狗 日的李发康促玉旺和我离婚,玉旺就跑丢了。”
老岩:“那你婆娘到底跑哪里了?”
发顺:“昨晚那疯婆娘揩干净鼻血就往外跑,跑进了林子里,跑得太疯,我追不上她。”
二黑附和:“嗯,真的狗 日的李发康。”
再次将行动轨迹倒述到起初找猪的林子来,还是一样的场景描写:村北边是森林,最外围是退耕还林后村民种下的松林,往深处走,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为什么要旧景重提呢?因为据发顺的描述,昨晚玉旺就是趁着月色跑向这个方向的,并最终音讯全无。
外围的松林中,大规模的人群聚集。昨夜发顺家的叫喊,成为今早众人的谈资。议论纷纷的众人最终统一意见:“玉旺失踪的原因可归结为,由于李发康这个外人擅自插手发顺家的家事。”
乡长兰正义一大早便闻讯赶来,贫困村特困户的婆娘丢了,这是天大的事。此时兰正义正训斥着奔忙一夜的李发康:“猪的问题还没解决好,现在你又弄出个丢人!太丢人了!”
李发康:“发顺都快把他婆娘打死了,所以我就……”
兰正义:“自己的事情都还没处理好,还有心思管别人的家事。”
旁观李发康被训斥的发顺这会又有了力气,恨恨地:“兰乡长,就是他要管我教育我自己的婆娘,我婆娘才丢的。他还促我婆娘跟我离婚……”
兰正义:“发顺,你给老子闭嘴。”
太阳出来,林子中的浓雾散开。村庄里的能动劳力组成的搜索队伍进入森林,本来是要找猪,现在还要找人。因为要找人,惊动了兰正义,兰正义带来的乡派出所的全体警员和消防人员。当然,还有一只警犬,以及若干只村民家中品种不纯的撵山犬。
“找猪和找人两件事碰在一起,开干!”兰正义一声令下。
山大了,再多的人也自然就少了。本来计划的地毯式搜索不奏效,所有参与此次搜寻的人员在林中铺撒开来,往森林深处找。边走边喊,这边的人喊着玉旺,那边的人学着猪叫。
“玉旺这个小女子怎么这么能跑呢!这么多人找都还找不到。”
“都快找了一天了,怎么还找不到?”
发顺、老岩和二黑又聚在一起,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们三人又一样了。漫不经心。
“发顺,婆娘跑丢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焦?”
发顺:“死了最好,这疯婆娘!”
“发顺,我劝你还是好好找找,没了婆娘怎么过日子。
发顺:“那疯婆娘是李发康弄丢的,他要负责。”发顺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此时李发康正带着人在林子深处找,听不到。
“发顺,你是个畜生。”李发康在心里说。
进山搜寻的队伍在山中一直搜寻到傍晚依旧是毫无头绪,唯一的收获便只是越往深处走,地上散落的猪粪越多。村民跟兰正义打趣:“兰乡长,派出所该发枪了,不然这野猪又要下山祸害人了。”兰正义:“莫要扯卵,找人要紧。”“不过要说玉旺这小女子进山也应该走不了多远,怎么就找不到呢?”警犬在嗅了玉旺的衣服气味汪汪汪撒出数里后也在山中丧失了气味的方向,众人不禁为玉旺的安危担忧起来。
村民甲:“林子里有豺狗和豹子!”
村民乙:“林子里有吃人的狗熊!”
村民丙:“林子里还有大黑野猪,也吃人!”
村民甲乙丙代表群众的声音,代表群众的猜测里玉旺的死因。因为找了一天了,丝毫不见玉旺的踪迹。
兰正义中断众议论:“干部留下连夜找,村民回家,今晚找不到,明天接着找。”
村民回村,山中入夜。兰正义、李发康等一众干部继续留守山中,人命关天。消防和民警打着大电筒在前,兰正义和李发康打着小手电跟在后面。山中的夜里幽冷,林中的每一丝响动都会被放大得诡异。
“嗷嗷嗷!”猪叫声在夜里响起。
“你们听,猪在嗷嗷叫!”
“果然有猪在嗷嗷叫!”
众人闻声,手电筒齐刷刷朝着嗷嗷叫声的地方照,众人朝着手电筒照到的地方奔跑。约估摸半小时后,离嗷嗷的叫声越来越近。手电筒所照的灌木丛中因为反射亮起数十双小灯泡:“是野猪,很多的野猪!”有人惊喊。嗯,是的!灌木丛中亮起的小灯泡正是野猪群的眼睛反射着手电筒。与野猪在夜里不期而遇,众人愕然。野猪在夜里被强光所照,怔住三秒。待野猪回过神来嗷嗷往漆黑中逃的时候,众人还在愕然中。
“还愣着干嘛?追上去。”李发康喊,众人打着手电筒追上去。
森林,尤其是夜里的森林,那绝对是属于野物的领地。野猪群往山顶上窜,众人跟在后头追。野猪群至山顶,野猪群向下翻下了山梁子后不见了踪影。兰正义和李发康跟在最后,气喘吁吁跟上来。
兰正义:“大半夜的跟着野猪瞎追什么?万一野猪转过头来咬人怎么整!”
李发康喘着粗气:“你看见了没?野猪群里夹着一头白猪?”
兰正义:“乱逼麻麻的!谁顾得上去看黑的白的?”
李发康喊住一个民警问:“那你看见了没,有一头白猪?”
民警:“没有,光看猪眼睛了!”
“你……唉……”李发康问不出个结果。
“野猪群里夹进了家猪,家猪还不得被咬死!”
李发康把手电夹在腋下,双手揉了揉眼睛:“应该没看错啊!我就看见一头白猪夹在黑野猪中间。”李发康再揉揉眼睛,一拍脑门:“我敢肯定有一头白猪夹在里面!”李发康自我拍板,确定看见一头白猪,此猪极有可能就是发顺家跑丢的那头建档立卡猪。
“那猪呢?”兰正义打断李发康。其实众人与野猪群只不过在慌乱中照过一面而已。
山中搜寻人员在夜遇野猪群的消息成为第二天早上人们的谈资,议论纷纷的一致结论:发顺跑丢的媳妇玉旺有极大的可能已经死在了山上,根据玉旺踪迹全无以及野猪成群的事实可以正面得出悲惨的推测,玉旺死了,肉已经被野猪吃了,骨头也被嚼碎。同时也得出一致的同情和愤慨:把发顺这个畜生也丢到山上让野猪嚼碎,李发康这个多管闲事的间接杀人犯也丢到山里。
发顺在玉旺走丢次日,又伙同着老岩二黑,呼呼大醉。仿佛丢了的不是他的媳妇。呼呼大醉时坚持的醉话:“玉旺,是李发康弄丢的!必须由李发康负责。”
李发康领着人在山中继续找,他走在最前面,背后是千夫所指。
一天一夜的山中引亢,留守山中一天一夜的搜寻人员累得够呛。乡长兰正义糊弄个理由一大早就回了乡上,其余搜寻人员散在地上,横着,倚着,侧躺着。玉旺山中走失,谁都没法安宁。
随着玉旺走丢的时间拖长,这支搜寻队伍的规模不断扩大。第二天,相邻的几个村的劳力加入进来。第三天,县上派来一支专业的消防队员。地毯式的搜寻在玉旺走失后第三天正式形成,林中已撒出去千余人。可是在千余双眼睛之下,丝毫不见任何一丝有关玉旺的踪迹。县上每天的指示大相径庭——设法减小这事的影响。但是这事没法不大,这种类似于人间蒸发的音讯全无让这场千余人找一人的事件无边扩大,一直寂静冷清的山林在大规模的人群介入之后变得热闹又沸腾。
不断加长的失踪时间消耗着李发康的耐性,在山中坚持三天三夜的李发康灰心丧气,心里打着突,脑子发着木。眼前一黑,累晕之前仍然不屈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搜寻的第一天是人和猪一起找,第二天就是单纯的找人,第三天第四天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第五天,千余人期望着在林中张大鼻孔单纯地寻找一具发臭的遗体,以告结这件费时费力的搜寻。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人们认为的玉旺的死讯满天飞的时候,发顺不得不接受玉旺已死的现实。酒越喝越发酸,接受死讯就意味着不得不悲伤,发顺不敢再扯着嗓子喊一个死人疯婆娘了。
所以发顺从村子一路哭喊着上山去:“狗 日的李发康,你还我玉旺。”
发顺的这种哭喊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是走走过场,在散落着千余人的林中哭嚎一气后,被老岩和二黑钳下山去。把悲伤哭喊出来不一定有缓释功能,不过能博取同情,这是发顺的目的。晕倒被抬走的李发康自然而言成为发顺这个可怜之人可怜的可恨制造者,这是一致认为,不可说服。
无所谓始,也无所谓终。发顺,老岩二黑三人又继续成为一体,喝上了酒。
老岩:“给玉旺立个牌位供一下吧?”
发顺又开始醉话:“不弄,浪费香火。明天去告狗 日的李发康。”发顺又开始盘算着。
二黑:“嗯嗯,人命,赔死狗 日的李发康。”
八
玉旺走丢的第十天。
县委书记唐松的办公室热闹非凡,名为接待失踪者家属,实则是发顺率领着老岩和二黑在这里赖作一团。发顺的小盘算,以一条人命为筹码,肯定能在这里吃到一些甜头。唐松冷着脸,寻找着解决之法。办公室的皮沙发上,二黑穿着污兮兮的袜子蹲在上面,老岩靠着。抽烟,吐痰。发顺翘着二郎腿,假装丧妻之痛。对,是假装。
发顺:“唐书记,都是李发康弄的鬼,我要一个说法,我家媳妇死的不明不白。”
唐松冷着脸:“你媳妇不是没死吗?”
发顺:“那么多人找了十天都找不到,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发顺继续一脸哭相:“唐书记,建档立卡猪是李发康发到我家的,换猪迎检的猪也是李发康买的,我那可怜的媳妇也是因为李发康才弄丢的……”
二黑和老岩附和:“是啊,是啊,我们可以作证,都是因为狗 日的李发康。”
唐松好言细语:“我们县里会仔细研究这个事情,尽快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发顺无赖:“我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县里,今天必须要一个说法,不然就不走了!”
唐松无奈,也只得继续见证三人的无耻:“那说说吧!你们的意见。”
发顺愤愤:“李发康促我媳妇和我离婚,我媳妇才跑丢的,一定要处理他。而且李发康买到我家迎接检查的猪,我希望政府可以帮我变成钱……以后……政府再有什么发猪崽发鸡儿的,直接帮我变成钱发给我……还有就是……我媳妇死了,政府方面多少给点赔偿……”
唐松一听发顺一口气说出一系列无理的要求,冷着的脸转黑。“啪!”一拍桌子:“死了婆娘还狂了小鬼?李发康的事情我们县里会处理,你们的意见我们也会开会讨论。现在,请你们出去,我们要开会了!”唐松对三人下着逐客令,不过三人丝毫不见要走的意思。唐松无奈,打通乡长兰正义的电话愤愤:“兰乡长,快来把发顺他们带回去。”转而对坐在沙发上的三人说道:“你们喜欢待就待着吧!我要开会去了。”
“唐书记,唐书记!”三人看着唐松的背影。
还是唐松办公室内,二黑:“发顺,你狗 日的不会说话!”
发顺:“要怎么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老岩:“本来可以弄点补偿款的,现在完蛋了。”
三人又开始百无聊赖没有结果的内斗。
玉旺走丢后的搜寻工作在搜寻十二天无果后宣告结束,玉旺成为失踪人口。李发康是躺在病床上被当做问题处理的,扶贫的母猪丢了,是工作的错误。处理基层问题的时候用不当的手段造成严重的后果,这是严重的工作错误。数错加在一起,发顺成为特别严重的,可以作为其他干部引以为戒的反面典型。革去公职——当李发康听到县上给自己的处理意见的时候,李发康瞬间释然:“唉!”长抒一气:“就这样吧!”期间,发顺率领的老岩和二黑三人的无赖队伍从乡上到县上再到市上,闹遍了所有他们认为可以管到这件事情的部门。以至于从乡上到县上再到市上的各个部门都一致认为——此人,无赖。避之不及。
卸去公职之后的李发康倍感轻松,他要离开这个地方。插手别人的家事从而导致别人媳妇跑丢了,他已背负着千夫所指的罪名。解释不清,不可说服。当李发康身无一物坐上离开的客车的时候,那个消失数月音讯全无的玉旺从山里回来了。
嗯,没说错!那个跑进山林里失踪数月的玉旺,那个千余人搜寻而不见的玉旺回来了。一同和玉旺回来的还有那头所谓的建档立卡母猪种以及母猪身后跟着的一群小猪崽。母猪嗷嗷嗷,小猪呀呀呀,被玉旺赶着穿村而过。这一天,村里的人打开大门,玉旺和猪回来,像战士凯旋。
“玉旺不是死在山上了吗?怎么回来了?”
“怎么还赶着猪回来了?还有一群小猪崽子。”
“那群小猪崽是小野猪呢!”
“肯定是小野猪,大概是那母猪跑到山上跟野公猪配的种!”
“不是,玉旺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问题又回到原点。
玉旺和猪继续在村中穿行,一路走,背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都想看一看这个失踪在林中数月的女人。
玉旺赶着猪回到家中的时候,发顺刚打包好行李,他准备到省里去上访。大门开,见玉旺进门,发顺一愣,接着一惊:“啊!你他妈不是死了吗?”赶进院子里的猪嗷嗷,见玉旺不回话,发顺大声吼道:“你他妈不是死了吗?怎么回来了,没死成?”玉旺的嘴嘟囔了几下,发声:“李……李发康……在哪?”见玉旺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李发康,发顺愤愤:“李发康都他妈差点把你害死了,你还跟我提他?”发顺挥手欲打玉旺。
不过这次发顺失算了。“啪!”玉旺响亮的一耳光抽在发顺脸上。挨了一巴掌的发顺发着懵捂着脸向后退却:“这疯婆娘,真的疯了!”天旋地转,天旋地转,这里的天旋地转指的是发顺在捂着脸的瞬间看到门外奚笑的人群。这当然很让人没面,发顺在此时酸软,摊在地上。世界仿佛倒置,然后变了个色。
“李……发康……”
从山中归来的玉旺变得强硬,但是依旧痴傻。不过人们改变的说法,玉旺这是淳朴的无害。玉旺吆喝着从山中带回来的猪群,沿着山路走,最终被林海淹没。
列车向东走,驶出南高原,革去职务的李发康在车上。换个环境也许是种逃离,而逃离偶尔是逃命。列车向东走,李发康的电话响,接通,乡长兰正义的声音:“发康啊!误会啊!误会,发顺家媳妇回来了,建档立卡猪也回来了!”
李发康并不惊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兰正义:“我们乡里和县上已经更正了对你的处理,你可以回来了!”
“……”电话那头李发康不作声。
兰正义接着说:“发顺媳妇回来,带回来建档立卡猪,还领回来一窝野猪的杂交崽子。乡上准备在村里建立一个野猪杂交的示范基地。”
“……”李发康还是不作声。
兰正义接着说:“回来吧!村里的工作需要你!”
“嘟……嘟……嘟……”电话忙音,李发康挂断电话,列车驶出高原。
“唉,累了!结束了!”李发康自言自语,倚着车窗,睡去。
九
现在,我经常在电话里喊李发康:“嘿,倒霉蛋!”
他回:“滚球!说人话!”
我:“爸!”
他现在在沿海的某个城市的建筑工地,有时候扎钢筋,多数时候扛水泥。
我:“爸,村里的野猪养殖场弄起来了!村里的人都顺利脱贫了。”
我爸李发康:“那就好,现在国家政策那么好,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接着:“玉旺养殖场的每一头猪,都是我爸!”
玉旺管养殖场的每一头猪,都叫做李发康。
原载《中国作家》2019年第5期,
2019年第5期《小说选刊》头条转载